本文作者:admin

放牛娃的春天

admin 2025-12-04 9

2025120410510189.001.jpg

    放牛娃的春天

——“2024年度世界十大科学突破”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

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资深古生物学家朱茂炎访谈录

朱茂炎: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大学岗位教授,南京大学生物演化与环境科教融合中心责任教授。中国科学院“引进国外杰出人才”,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德国哥廷根科学院外籍院士、伦敦地质学会终身荣誉会士。曾任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计划(“973”)项目首席科学家,先后主持国家杰出青年基金项目、国家自然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科学院创新工程重要方向性项目和中国科学院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B)项目。联合发起并主持中德和中英等重大国际合作项目、国际地质对比计划(IGCP 512)和新元古代大陆钻探计划(ICDP: GRIND-ECT)等。目前主持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项目“新元古代和古生代之交地球-生命系统演变”。在复杂生命早期演化、寒武纪大爆发及其与环境协同演化等方面获得系列科学发现和综合性研究成果,发表论文290余篇,其中Nature/Science/PNAS及其子刊论文19篇,Nature Index期刊论文38篇;专著4部,主编论文集17部;论文引用>14800次,H指数=67(Google Scholar)。相关成果曾入选“中国基础研究十大新闻”和“中国十大科技进展新闻”(2007)、Science杂志十大科学新闻图片(2015)、“中国古生物学十大进展”(2016,2019,2020,2022)、“十大地质科技进展”(2016,2020),多项成果写入中外教科书。

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家吃好早饭,早早地骑车前往位于南京市政府西侧的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古生物所”)探访资深古生物学家朱茂炎老师。

我并不认识朱茂炎老师,但每天上下班都经过这个研究所门口,也多次去过这个所,宣传过这里的好几位知名学者、劳动模范事迹。

这个所不大,人少地盘也小,但人杰地灵。他是亚洲最大的古生物学研究所,我国唯一的从事古生物学和地层学研究的专业机构。著名科学家李四光是第一任所长。建所以来,每一代都有成就卓著的科学家,这里曾经有14位院士,在职院士就有3位,朱茂炎本人也是今年中国科学院院士有效候选人。他们的科研成果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尤其是能源开发利用做出了重大贡献。

2025120410510189.002.jpg

化石保存为有机质壁构成的多细胞丝状体,显示细胞大小和形态的变化引起的丝状体形态变化。丝状体直径向一端收缩(A-D、F-I、K),丝状体直径不变(J),保存有完整端部的丝状体(E、L)。比例尺对于F-H和K代表100微米,其余的代表50微米。

近来朱茂炎老师引起人们特别关注的主要原因是:今年初,全球顶级学术期刊《科学》杂志公布2024年度世界十大科学突破评选结果,朱茂炎团队发现迄今最古老的多细胞真核生物化石这一重要成果入选。国内外主流媒体都在第一时间作了宣传报道。

世界之大,学科门类之众,科学家之多,能获此殊荣绝非等闲之辈。按照朱茂炎的话说: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成果会入选。由于工作关系,很想登门拜访这位生活在眼皮底下的大科学家,挖掘一点科学突破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以飨读者。

提早来到古生物所,绝大部分人还没上班。我在朱老师上班的“古生物学与油气地层应用全国重点实验室”的一楼走道徘徊,看墙上张贴的各种信息。从东逛到西,从一楼逛到二楼。这幢楼我并不陌生,曾经在这里采访过“陈景润式的”古生物学家黄迪颖老师、拜访过著名古生物学家杨群老所长、看望过地球生物学家曹长群研究员……

这幢坐南朝北老式筒子楼,正门在正南,一楼正中央;走廊在中间,东西走向。南北两侧是办公室,每间办公室门上都有牌子,上面写有“户主”的名字和职称。

一楼过道东西两头都有侧门,西边的门是敞开的,东边的门是封闭的。这幢古色古香的办公楼大概是民国时期的建筑,老式建筑层高都比较高,楼梯和走道也比较宽敞。好几位院士的办公室都在这幢楼里,很有建树的知名学者更多。

当我走到二楼楼梯口时,看到走道西边有一个人影,逆光,只看到人影轮廓,仔细端详,原来是已经卸任的工会主席曹长群研究员。我走上前去与他寒暄,他把我迎进办公室,生火煮茶,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他问我一早来所里有什么事儿?我说:想找朱茂炎老师聊聊,约好了时间。他说:“昨天我还看到了朱老师,可能还没来。他的办公室就在你刚才经过的楼梯口朝南第一间。”我俩谈兴正隆,党群工作处胡处长给我打电话,她说:在所大门口等我。我说:已经在曹主席办公室聊天呢!就这样,我移步来到了所行政楼。

去胡处长办公室,刚好经过主持古生物所党委工作的赵方臣副书记办公室门口,他硕士和博士都是朱茂炎带出来的,之后留在所里工作。由学生到同事,由同事到所领导,师生情谊甚笃。赵书记风华正茂、谦逊朴实,科研成果丰硕,早已是博士生导师了。我俩之前熟悉,他热情地把我引到他的办公室闲谈了一会儿。我请他谈谈对导师最深刻的印象?这个问题提得有点突兀,把他给问住了。抓耳挠腮陷入沉思。“天天生活在一起,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想到哪说到哪,不要刻意准备。”他的反应还是比较敏捷的,大致罗列了三个方面:第一,有很强的前瞻性。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独立研究方向,沿这个方向走,有奔头。按照导师指引的方向展开研究,将来都能独当一面,甚至能独树一帜。他自己也有自己的研究方向。需要研究的面很广,研究的问题更多,团队成员互不交叉又紧密联系。每人都有一个小切口,都有一点小进步,汇聚到一起,积少成多,对于团队、对于学科发展可能就会是一大步。第二,善于创新,多学科交叉方面开展了许多有益的尝试,能与时俱进,在引领学科发展方面大胆探索。列举了不少事例,比较专业,我没记住。第三,在开展国际交流合作方面,发挥了独特的作用,做出了突出贡献。主持过多次国际学术交流会议,聚天下英才于一堂,朋友遍及五湖四海……

在我与赵书记闲聊的时候,他的同门师妹苗兰云女士在隔壁的胡处长办公室等我访谈。与赵书记的谈话是“计划外”的,与苗兰云的谈话是预约的。可我和赵方臣谈得很投机,苗兰云等着急了,就回到自己办公室等。可她前脚刚走,我后脚就从赵方臣办公室出来。胡处长又急忙把苗兰云呼唤回来。这位朱茂炎老师的得意门生,做学问很是刻苦认真,她是“2024年世界十大科学突破”研究的核心主力成员。

2025120410510189.003.jpg

苗兰云(左一)与朱茂炎老师(中间穿橘黄色上衣)、胡春林(右一)等人在野外考察

第一次与苗兰云见面,姑娘略显矜持。她感冒了,主动佩戴了口罩,还看不清姑娘的“真面目”。这位瘦小的姑娘,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亮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认真回答我的提问。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朴实,外柔内刚。年龄不大,已有些许白头发了。我问她成家了没有?可她说:还没有对象,也没有时间考虑对象的事,整天有忙不完的事。

来古生物所之前,我专门收集掌握了一些有关人员的基本情况。她起点不高,是一所普通本科院校毕业,后来考到了古生物研究所,跟随朱茂炎老师做研究生,还去国外深造过,学习异常刻苦。与她拉家常,在拉家常式的谈心交流过程中,畅所欲言。谈到她对导师的印象时,她说:朱老师对做科研有一种执念,始终充满激情,高度专注。每当她感到困惑时,找到导师,进门的时候垂头丧气,出门的时候,就满血复活了,像打了鸡血一样,感觉希望就在眼前。我心想:这也是导师的高明之处。可能是长期埋头做研究,姑娘身体的免疫力下降,感冒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彻底康复。我特意提醒她,要注意生活规律,找到适合自己的运动方式,强身健体,适应工作和生活的需要。

姑娘对我说:朱老师很善于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学术上给予很好的指导,生活上给予很多的关心。学生们敬畏他,但他对学生很友好,学生与他在一起做研究很愉快。

我瞄了一眼小会议室的时钟,快10点了。我对她说:今天的谈话告一段落。与朱老师约的见面时间是10点,我不能迟到,提前几分钟到,不然不礼貌。我们加个微信,后续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方便向你请教。苗兰云引着我从行政楼再次来到朱老师所在的科研楼。

朱老师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敲门进入。我自报家门,直奔主题。他告诉我:小胡(胡处长)确实跟他说过我今天要来,但他忘了这件事了。他说他上午的这段时间,头都有点懵,只能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也只能随便聊聊。特意强调:有不少重要媒体、大的网站记者要来采访,他都谢绝了。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好写、好宣传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科研工作者,我的本职就是:集中精力做学问,搞科研,需要保持清醒严谨低调。防止宣传不得法,被一些用心不良的人抓住漏洞,炒作起来,负面影响更大,容易分心走神,干扰妨碍我的正常工作……

看得出来,朱老师很耿直,说的也都是大实话。这一开场白,让我多少有些尴尬。我知道,他与我上次采访过的黄迪颖研究员,都是师从著名古生物学老前辈陈均远老师,这位老学究有一个雅号:“天马行空”。很有个性,学术造诣很深,很多成果闻名世界,同行们都非常敬重这位老先生。听说,这位老科学家退休定居在广西北海,像老庄一样超脱。看来,朱老师不仅继承了导师严谨的治学态度,也与他导师的性格、行事风格差不多。

为了化解尴尬,我把刚才与他的两个学生(赵方臣、苗兰云),谈话要点复述了一遍给他听。小苗老师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我说:这位姑娘很优秀,听说至今还没找对象呢!他接过话茬,你们教育科技工会接触的人多,这事拜托你帮姑娘介绍一个,到时候我请你喝酒。我笑着说:上次煞费苦心宣传黄迪颖老师的事迹,目的之一也是想帮这位钻石王老五找个对象呢……

2025120410510189.004.jpg

   左起:赵方臣、朱茂炎、黄迪颖、曾晗

气氛活跃了起来,我开诚布公把“丑话”说在了前面:首先,我不是记者,也不是编辑,不知道这个稿子会写到什么程度,写好之后,也不能保证能发表在哪里?第二,稿子写好之后,不是我心血来潮,想发就发,必须经当事人,也就是被宣传的对象审定之后,再考虑下一步宣传的事儿,有的还要经单位审核把关。第三,我是做义务宣传,之前宣传过不少人,绝大多数情况下,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人家的。我所做的宣传,尽的是一份社会责任,是公益性的。稿子写好了,当事人不认可,或者有争议,宁可不发。第四,我宣传的侧重点,与其他媒体,记者写的角度有所不同,记者更多的是新闻性,主要报道科研成果。我的宣传,只把科研成果作为引子,或者叫由头,更多的是挖掘科研成果背后的故事。宣传的是科学家精神,劳模工匠精神,敬业精神,给读者以启迪,对社会有正面的教育引导作用。

对我来说,每一个人物的宣传,都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写作的过程就是一次深入的学习过程。稿子写好了,即使不发,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失,我不是靠“卖文为生”,假如靠稿费生活,我这个三流的作者,西北风都没有喝的。对于被宣传的对象,也没有什么损失,充其量,也就是损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我这个“三无”人员采访过而已。约法三章在前,打消朱老师的顾虑。不会破费钱财,不必瞻前顾后,不是浪费感情,交流起来也就轻松许多。

我们的谈话,从一开始有点拘谨,到后来放开闲聊,不知不觉谈到了吃午饭时间,谈得很投机,谈得很深入。表面看,我也没有什么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实际上在我心里一直是围绕主题收放自如的。同样是在不知不觉中听朱老师讲了不少生动的小故事。我都记在脑子里,虽然带了一个小本子去了,一直没有记录。在家记录了一点查询的小资料,从古生物所回到办公室之后,小本子还没找到,估计遗忘在了朱老师办公室。这个小本子,别人看是鬼画符,我能看清要点,都是速记的关键词。

这是第一次与朱老师见面。之前,看过他接受采访的视频,还有其他媒体报道过的新闻稿。但与见到本人,当面交谈,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朱老师身材比较魁梧,头发虽然全部白了,气色、精神面貌很好。用鹤发童颜来形容比较贴切。办公室收拾得比较利索,东西两面墙是书柜,里面摆放着许多专业书刊,南边是高大的窗户,北边是门。中间摆放着古老的长条办公桌,办公桌上并排放了两个宽大电脑显示屏,桌面上堆放着许多打印好的英文彩色文献资料。桌上还摆放着小型电茶壶和茶具,自煮自斟自饮。连同他自己坐的靠背椅,室内共有4张造型、材质、大小不一的椅子、凳子。让我坐在了一张实木软座椅子上,半开玩笑地告诉我:这是“文物”。从已经变形起皱的褐色皮坐垫可以看出,这把交椅估计有相当深的年头了,说它是文物,可能还真有故事。椅子造型很别致,底坐是圆形的,扶手靠背连成一体也是圆形的,椅子的腿也是圆柱形的。

落坐在这张有历史厚重感的椅子上,与朱老师开始促膝拉家常。苗兰云双手抱着厚厚的笔记本,有些拘束地端坐在我右手靠门的西南侧,与朱老师中间隔了长条办公桌。我与朱老师闲谈时,小苗老师一直专注地听着。我知道朱老师是安庆望江人,小苗是阜阳界首人,我告诉他们,我是巢湖人。说起来我们仨都是安徽人。我在部队工作二十多年时间,从小生活在艰苦的农村,什么农活都干过,“工农兵”的经历都有。他们师生俩也同样来自农村,这样交流起来更容易有共同话题。

他们研究的专业,所取得的成果,都有现成的文献资料,读者如果有兴趣,上网随便一搜,就可以延伸阅读。我写的文字,不是重复别人咀嚼过的,是网上搜不到的东西,我更多关注的是他的求学治学经历,通过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呈现他们的为学之道,为师之道,教书育人之道。

我与朱老师生活经历有点相似,交流起来相对容易。我们小时候生活都比较艰难,我说:我排行老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总是穿旧衣服,衣服短了,就再接上一截,这似乎是母亲的拿手好戏。母亲的针线活儿,在村上是数一数二的。我总穿旧衣服,就难免有报怨。母亲则安慰:妈妈补的补丁都会比别人端正!朱老师则说:他的父母都是农民,有一个姐姐,男孩子中,他排行老大。虽然不必总穿旧衣服,但生活也是比较清苦的,读书时没有钱买菜,都是从家中带腌菜。他父亲会做裁缝手艺,这在经济十分落后的农村,还是可以挣点手工费的。我心想:那个年代农村娶媳妇,时尚是”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家中有”缝纫机”属于大件值钱的家当,又会裁缝这门手艺,应该属于小康之家。记得:蝴蝶牌缝纫机,上海牌手表,永久、凤凰牌自行车,红灯牌收音机,是记忆深刻、响当当的名牌。听朱老师这么一说,又唤醒了我的回忆。

朱老师说自己读书时,家长并没有寄予什么厚望,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从小就要帮助家长干家务活、田地里的农活也样样在行。他说他是当时村庄上的“最佳放牛娃”。那头桀骜不驯大青牛最听他的话,他把这头牛喂养得膘肥体壮。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理想,也没有什么秘笈,就是比别的放牛娃有责任心而已。同伴们放牛图省事,轻车熟路,哪里好走,哪里好玩,就往哪里跑。牧童横牛背,短笛无腔吹,牛放南山去,高枕无忧睡。正所谓:哪个凉快躲哪儿,怎么快活怎么玩。他则不一样,哪里水草丰茂,他就把牛牵到哪里放牧。那些细窄的田埂,陡峭的沟坎一般人不敢走,又担心牛会抢吃田埂两边的庄稼,很少有人去的地方,草长得自然比较丰美,他就小心翼翼地把牛牵到这些地方放牧。

他放牧的这头牛,“伙食标准”比其他同伴高。天气热了,他把牛牵到水塘里泡澡降温。放牧过程中还帮助驱赶牛虻蚊虫。万物自有灵性,他用心善待着这头牛,这头牛对他自然也很友善。

朱老师很自豪地对我说:我不上大学,在农村种田,也是一个优秀的农民。当兵,当不了将军,也一定是冲锋陷阵的好兵。我们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读书,是半耕半读,农忙时帮助干农活是很正常的,学校除了放寒假、暑假之外,还放农忙假。他读小学时,一个教室,有三个年级学生,一个老师给不同年级的学生交叉授课。给高年级学生上课时,低年级的学生写作业或者是自习。我也有同样的经历,学校是祠堂改造的,门槛很高,低年龄的孩子需要从门槛上爬进教室。课桌是土坯砌成的,上面架一块长条木板,宽窄不一。凳子是学生自带的,高低长短材质不一。老师的称谓,我们还按旧时的习惯,称呼:先生。谢先生、魏先生、李先生……上中学之后,才改口称老师。乡村小学老师也没那么专业,没有外语课,老师是“全科老师”,语、数、音、体、美一个老师承包,从早到晚上课。也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放学回家要干农活,放牛、放猪、放鹅鸭,打猪草、割牛草,或者是帮助照看弟弟、妹妹,总有一款活儿等着你干。四季无闲人,特别是“双抢”,稻草把子当人用,男女老少都能派上用场。我们俩像忆苦思甜一样回忆小时候的农村生活场景。

他说他小时候读书,很专注。煤油灯下,父亲白天干农活,晚上给乡邻量体裁衣,屋子里人来人往,他全然不顾,专注地做自己的事。一家人围坐在一盏煤油灯下,各做各的事儿。冬天门窗关闭,满屋子都是油烟,第二天,吐出来的痰,拉出来的鼻涕都是黑颜色的。说到这些小时候的经历,我都感同身受。

朱老师读书悟性应该是不错的,纯属“靠天收”,收成也不错。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课外辅导班,读初中,也是乡村初级中学,他还被老师选拔参加了一次省里组织的数学竞赛,只考了不到20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现眼。高中进入了县重点高中就读,离家近百里地,需要住校。一学期差不多回家一两次。他遗传的母亲的基因,晕车很厉害,这近百里的上学路,放假时,一省路费,二防晕车,他就负箧曳屣走回家,这是一般人吃不了的苦。那个时候,高中学制是两年,恢复高考不久,农村人头脑中也没有什么高考的概念,父母对孩子也没有非上大学不可的期望。高考前夕,他还和同学一起翻墙跑到校外看电视。那时候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都是稀罕物,县城机关和少数富贵人家才有黑白小电视机。高考成绩出来之后,这所县重点高中,差一点全军覆没,校长觉得对不起学生,挨家挨户打电话,把这批学生收拢了起来复读,第二年,85%以上的学生考取大中专院校。

他回忆填报高考自愿时,觉得有点滑稽。第一志愿可以报5所院校,他的化学成绩比较好,想学医,觉得将来有一技之长好谋生,也好为乡亲们服务,他深知农村的医疗水平实在太落后了。当时也不知道哪所学校好,北京、上海、广州那个城市大,就往哪里填写。当他看到了“长春地质学院”这所学校的名字的时候,引起了他特别的兴趣。“长春”、“地质”这两个关键词并列起来,在他脑海里翻腾,让他浮想联翩。他回想:一个雨后天晴的傍晚,和同学在县中校园里散步,站在长江北岸的小山冈眺望江南(东至县)的崇山峻岭,心驰神往,云飞雾绕的大山让他魂牵梦绕。他对同学说:如果能经常登山该有多么美好?这位同学告诉他:“搞地质的人天天都可以爬山……”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的场景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回放。而乡间的露天电影,经常会放映“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电影。就这样鬼使神差,把“长春、地质”两个关键词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长春地质学院”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的高考第一志愿。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这所学校在安徽招40人,填报第一志愿的人,还不满40人,凡是填报该志愿的考生都照单全收了。

现在考生填报志愿,左推敲,右推敲,全家总动员,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他一个人自作主张,搞定了“终身大事”!他笑称: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读研、读博、留学,独立承担教学科研任务……

我俩交谈的过程中,他用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揉、按、捏,深有感触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晃40多年过去了,已经满头华发,也想停下来歇歇脚,放慢一点节奏。可我们赶上了好时光,形势发展太快了,出差在外,几天没看文献,回来之后,必需必然要补回来,这是必修课,习惯动作,如果不及时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差距就会越来越大……我已经感到力不从心,带学生都有点带不动了。

可我似乎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团队,我的学科发展,我朝夕相处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学生、海内外合作伙伴、同行、国家对我们寄予了厚望……

从最好的放牛娃到最敬业的科研工作者,他深感肩膀上的责任沉甸甸的。每次回老家,父母总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诫:你拿国家的钱(工资),要为国家做事呀!你带学生,要待人家的娃好一点呀!说到这里,老朱情绪有点儿激动。自然联想到几年前的一次学生毕业答辩场景。他寄予厚望的一个学生,毕业之后,未能在科研学术之路上走下去,与男朋友一起离开了南京。答辩现场他数度哽咽落泪,陷入深深的自责。觉得自己没有带好这个学生,如果在她身上再多花一些精力,多引导培养,或许能调动起了她的科研激情,鼓舞起她战胜科研道路上艰难险阻的勇气,她的科研潜质是非常好的,将来或许能挑大梁,为团队继续贡献她的聪明才智。

国家把优秀的好苗子,选送到我这里,我要把他们培养成人、成才,力争人人成贤。希望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位学生来到他的团队,他都深思熟虑,进行个性化培养,尽力做到因材施教。不仅是眼前,更要考虑到长远,而且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独立的研究方向,深入下去,将来都能独当一面的开展科学研究,不仅要让他们开悟,还要尽可能让他们开挂。他风趣地对我说:因为每个学生的研究方向都不一样,这还有一个好处,学生与学生之间,也就没有多少内卷、内耗,学生也不会责怪老师偏心,对这个好,对那个不好。

最后,还跟我分享了他在大学同学微信群中写的《成年前的记忆》——写了他“小学、初中、高中三个阶段留下最为深刻的记忆。

整整一上午轮番座谈,没顾得上喝水,也没顾得上去洗手间。到了午饭时间,胡处长在朱老师门口等我去食堂吃饭,我们又一同进了食堂。朱老师说手头还有一点事需要处理一下,稍晚一点去食堂。小苗老师没去食堂吃饭,她是自己从家中带饭的。

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我问胡处长,朱老师另一位得意门生曾晗,在不在所里?胡处长立即打电话给这个小伙子,他告诉胡处长,马上到食堂吃饭。这个小伙子是南京大学读的本科,毕业论文是朱茂炎老师指导的,后来做了朱老师的研究生,现在是云南澄江古生物研究站的站长,现任主持工作的党委副书记赵方臣曾经在这里任过职,朱茂炎也在这里干过站长,这个岗位看来还是比较锻炼人的。陈均远老先生在这里打下的根据地,江山代有才人出。小伙子是王安石的同乡,小巧精干,学业非常优秀,是妥妥的学霸,多次评为三好学生、获得一等奖学金。在节肢动物起源和早期演化研究中取得过突破性进展,系统解剖了澄江动物群的麒麟虾(Kylinxia)、开拓虾(Innovatiocaris)等关键化石,填补了节肢动物起源的核心缺失环节,揭开了“节肢动物起源”的关键过渡型化石——麒麟虾之谜。这个研究成果2020年发表于《自然》杂志。为节肢动物主要演化创新的起源提供了关键参考点。这一科学发现发布后,几天内迅速占据热搜榜,读者阅读达到惊人的4亿人次。这项发现也入选了 2020年度“中国古生物学十大进展”和“十大地质科技进展”。小伙子是93年出生的,称苗兰云为师姐,已经成家立业,未来可期。

    小曾打好饭菜,坐在我旁边,我们边吃边聊。我问他:你研究的那个“麒麟虾”可以吃吗?他说:理论上是可以吃的,但已经绝迹了。我又问:它有“后裔”吗?都是外行话,他笑而难答。饭后,我想到他办公室看一下。他的办公室在朱老师的楼上朝北的一间,与另一位同事共处一室。办公室有点像杂货铺,各种书刊典籍,化石标本,堆积如山,坐在里面伏案工作,只看到满屋书山,“著作”可隐身。两人共处一室,两部电脑,4个大显示屏摆放在桌面上,办公室多少有些异味,可他们习惯了,感觉不出来,我建议他们经常开窗通气。为了不影响曾晗另一个同

事午休,我们俩找了一个小会议室,继续聊一会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多掌握一些写作素材。

小曾所说的佐证了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的案例。他说:“朱老师是个实在人,科学家的精神素养和科研思维对我的科研起步影响是最大的,这是潜移默化的。做科学研究选择很重要,我见过不少我曾经的同学或者同事,他们有很好的科研素质和潜力,却因为各种原因到最后没有继续走上科研之路。我幸运地遇到了好的导师,从本科阶段就一直跟随朱老师做研究。”

访谈结束,胡处长给我派了车,我坚持自己骑车返回到办公室。上午采访,下午把脑子里记的一点有价值的信息快速整理了出来,为后续撰写宣传稿打好基础。

11月21日得知朱茂炎成功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笔者第一时间向他祝贺!他再次表示:我赶上了好时光,参加高考时,赶上了“科学的春天”;参加工作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如今,又赶上了伟大复兴的春天!那么多优秀的同行竞争,最后能当选,真的挺幸运,也非常高兴。我一个农家子弟,放牛娃出身,做梦也未曾想到会当选为院士!

       吴宝城写于2025年4月29-5月6日,11月24——27日再作修改(采访时,朱茂炎还未当选院士)


文章投稿或转载声明

来源: 吴宝城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请保留出处。本站文章发布于 2025-12-04
温馨提示:文章内容系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中华人物榜对其观点赞同或支持。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阅读
分享